母親怒發(fā)沖冠地橫在巷口，如同一堵厚實堅強(qiáng)的墻，堅定地堵在通向家的唯一道路上。雙手插在腰上，偶爾會把重心微微移向另一只腿。我卻爬上了對街的樹，用它濃郁的墨綠包裹著我，以至于不會被母親發(fā)現(xiàn)而追打。“不就是抽口煙嘛！”我向地上啐了口口水，點(diǎn)起一支從父親那兒偷來的煙，晃動著雙腿，注視母親的一舉一動。此時的母親隨意地套了一件棉布的單薄睡衣，顏色也不知丟在何年何月了。隱約記得剛買來時，鮮明的鵝蛋黃映照了領(lǐng)口繡的一只母雞與三只小雞，顯得異常真實。母親出奇地沒漂洗就穿上身了。對我的哧之以鼻，母親沒有理睬，有板有眼地擦洗本已一塵不染的家具。第二天，母親細(xì)心地洗了那件睡衣，卻染黃了整盆水，鮮明的黃色像是一攤打勻了的雞蛋。我的一件白襯衫也在劫難逃。

母親頓時暴瞪雙眼，兩頰的肌肉聳起，鼻孔因用力呼吸而頻率稍快的扇動。拉著我二話沒說，拎起濕漉漉的衣服沖向衣店。于是，在我的記憶里刻下了母親暴怒而豎起眉毛的形象——如同現(xiàn)在巷口的母親一般。母親的睡衣并沒有被成功的退貨，而是仍雷打不動地耷拉在母親稍稍肥胖的身上，顯出病懨懨，軟塌塌的形狀。比實際褲長短二寸的錐形綢褲和玫紅的拖鞋艷麗地亮著，卻無不放大了母親滑稽的形象。我彈了彈煙灰，瀟灑地坐觀其變，不覺得哼上一曲流行歌曲。不久，母親有些累了似的，靠墻挪了挪身子，墻上青苔沾到了母親衣服上，她偏了偏頭，伸手在衣肩上輕輕地拍了拍，青苔和少許頭屑隨著手的起落，絮絮揚(yáng)揚(yáng)地跳動著，躍進(jìn)干燥的空氣中。

母親的頭發(fā)永遠(yuǎn)是油膩與頭屑混夾著盤在腦后，粘乎乎地黏成一縷一縷的。長時間在廚房里忙忙碌碌，臉上也油光閃爍，卻像是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婦人。別人揶揄她，她陪著笑。別人說多了，我也跟著說：“哈，真是貴婦人樣……”母親不笑，稍有皺眉：“讀書去，攙和什么呀你！”我知趣地躥入書房，卻隱約聽到浴室里流水的聲音。我抬眼看母親，她的表情平和了些，仍倚在墻邊，目光溫和地放在不遠(yuǎn)處一個玩泥沙的孩子身上。她又站直了，緩緩走進(jìn)家門，又緩緩移出巷口，手中捧了一杯中藥，黑乎乎的濃稠的不明液體。母親喝了三年半了，聽說是中藥，聽說治咳喘，聽說是偏方，最重要的是——聽說很便宜。我曾偷偷嘗過，剛?cè)肟冢蛷纳嗉庖恢笨噙M(jìn)舌根，仿佛它就是一條靈活的蛇，上纏下繞地捆住整個舌頭，牢牢地纏死。

再釋放毒液。我慌張找水，想叫也叫不出。找到水，大口大口喝下，蛇開始下滑，滑到喉嚨，像是被點(diǎn)了穴，再也無法下咽，停在那兒一動不動，把苦漫開了。我三天沒吃進(jìn)飯，母親也狠狠訓(xùn)了我一頓。母親無聲地吮著藥，臉上像皺了的鉑紙。我倏然一陣酸意，可能是惡心了。我想到了藥，上星期半夜踢被子，患了感冒吃的藥丸子。母親罵罵咧咧地用手擤下我的鼻涕，再遞下藥丸子，每個都被彩衣裹住，安靜地躺在她手心里。母親見我邊揉她擤紅的鼻子邊乖乖吃下藥，便開始把被子塞進(jìn)床墊的間隙里，用手指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按進(jìn)。這時，我才注意到她的食指，指甲被削下了一半，被粗略地用紗布包了幾圈，在靠近指節(jié)的地方胡亂地打上了死結(jié)。

泛著菜葉綠的紗布稍顯出斑斑紅色的不規(guī)則點(diǎn)。我咬了咬嘴唇，手指突然被灼了一下，我立即甩開煙頭，覺得很痛，是眼睛痛。母親把藥喝完了，放下杯子，順著墻木訥地蹲下，衣服上被磨出一條青綠的苔痕，不過她沒注意。那個玩泥沙的孩子不知又到哪玩去了，她的目光無處寄托，便低頭專心看跟前的杯子。她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響，欣喜地站起來，身體向前略傾了些，但目光迅速暗了下去，身體卡在站起的動作上。她用目光掃了掃前方，又蹲下去。太陽沉下去了。母親攏了一下被晚風(fēng)吹亂的頭發(fā)，撩向耳后，幾綹白發(fā)從泛黃的頭發(fā)中突兀地蹦出，示威性地落在額前。母親有些煩躁，再次攏了攏頭發(fā)。母親又低下頭用小木棍在沙土里寫著什么，我清晰地看到了內(nèi)容，猛然覺得沙子寫到眼里來了。風(fēng)真大。夜色越來越濃，黑沉沉地壓在頭頂。

路燈按時負(fù)責(zé)地亮起，路燈筆直地佇立在母親身旁，乳白色的燈光垂直打在母親身上，投下一團(tuán)昏暗的影子。母親一直保持著姿勢沒晃動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地面上的影子無故地擴(kuò)大了一圈。昏暗在她低著的頭前奇異地突出一塊，比原來的昏暗更加深沉。我睜大眼睛，終于看清楚了。眼淚！母親面前的地上因落滿眼淚而濕潤了，跟前的杯子里竟無意地盛下了半杯晶瑩剔透的母親的淚！母親怎么會哭？她不是該像胡楊一樣，千年不死，死后千年不倒，倒后千年不朽那般堅強(qiáng)嗎？我躍下大樹，晃然中大樹顫抖了一下，于是，憋在眼眶中的淚因顫動傾盆而出。我從口袋里掏出所有香煙和火柴，摔在地上，拼了命似地發(fā)瘋將它們跺進(jìn)泥土里，筆直地朝母親奔去。